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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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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將自己的安排交代給仙盟五老與五大門主得知。謝雪臣在陣中出現變故,仙盟五老與各門主也以最快的速度來到擁雪城議事。

“宗主入陣七日後,到了約定時辰沒有出陣,我等便知有異,立刻入陣查探,在陣眼發現了激烈的打鬥痕跡,懷疑是中了魔族的圈套,因此連日來安排門派心腹,在兩界山萬仙陣附近搜索,也派人了試圖潛入魔界,但魔界守衛非常森嚴,至今尚未成功。”

說話的是碧霄宮宮主傅淵停。傅淵停看似四十出頭,相貌儒雅英俊,為人長袖善舞,實際年齡已有一百多歲,只是法相尊者有駐顏之術,有的人註重外貌,即便七八百歲也可以如二八少女,有的人不註重皮囊,仍以七八十歲的模樣顯露人前。

比如懸天寺的行者。

懸天寺的修士被稱為行者,他們自開九竅便開始苦行之路,一邊修身,一邊修心禪,元神之力格外渾厚精純,然而看上去卻其貌不揚,他們大多身披灰色麻衣,剃光頭,形容枯瘦。

這次謝雪臣出事,懸天寺掌門一念尊者與仙盟五老的法鑒尊者雙雙趕來。法鑒尊者年過五百,看似垂垂老矣,在仙盟之中卻是極其德高望重的存在,他與謝雪臣相似,都是醉心修道之人,兩百年前便將掌門之外傳給弟子。在座眾人議論紛紛,他卻是垂目不語,仿佛入定一般。

一念尊者面含慈悲,微笑道:“謝宗主平安歸來便好,不知那日萬仙陣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眾人皆凝眸看向謝雪臣。

“魔尊率手下於萬仙陣中布下天羅地網,我重傷被擒,於熔淵受刑七日,三日前才僥幸逃出。”謝雪臣語氣淡淡,將極度兇險之事輕描而過。

“熔淵!”眾人聞言露出驚異之色,“熔淵乃是大恐怖之地,傳聞下埋墮神屍骨,兇戾無比,就連魔尊自己都不敢久留。”

謝雪臣能在熔淵受刑七日不死,這件事比魔族在萬仙陣伏擊謝雪臣還讓人覺得不敢置信。

但沒有人會覺得謝雪臣在說謊,或許是因為謝雪臣身上顯示過太多神跡了,以至於他們覺得若是謝雪臣,便什麽事都有可能了。

“在萬仙陣設下埋伏的,除了魔尊,還有三魔神與大祭司,不過他們如今都被我重傷,正在閉關養傷。魔界看似戒備森嚴,實則內裏空虛。”謝雪臣道。

謝雪臣一句話一個驚雷,眾人震驚過後,竟有些麻木。

一人一劍,幾乎把魔界給蕩平了,自己卻毫發無傷地從魔界離開——魔尊是真的想埋伏謝雪臣,還是純粹給謝雪臣練劍?

鏡花谷谷主素凝真唇角抿成一道略顯刻薄的冷笑:“宗主殺得好!”

所有人都能聽出素凝真話裏咬牙切齒的恨意。素凝真其實生得清麗素雅,看上去約莫三十左右的年紀,然而谷中弟子多對她十分畏懼,此人性格偏激,喜怒無常,對魔族,尤其是半妖,有異乎尋常的痛恨,她的眉眼淩厲,雙頰瘦削,因為不茍言笑更顯得有幾分刻薄狠厲。

素凝真向謝雪臣拱了拱手,行禮道:“我有一件事向宗主匯報,此事或與魔界異動有關。昨日我接到門中弟子傳音,說在驍城外遇到一個魔族女子,功法奇詭而高強,在魔族地位定然不低。宗主曾經身入魔族,可曾與此人交過手?”

謝雪臣立刻意識到,素凝真口中所指,便是暮懸鈴,而報信的自然是高秋旻了。

他淡淡道:“未曾。”

一個聲音哈哈大笑,眾人轉頭看去,便見一身落拓青衫的修士坐沒坐相地彈在椅子上,手拎著酒葫蘆懶洋洋道:“就鏡花谷弟子那三腳貓的功夫,看誰不是功法高強?看到只貓都當成虎了。”

“何羨我!”素凝真暴怒而起,手中拂塵向對方揮去,看似細柔的銀色絲線頓時化成尖銳淩厲的鋼針,挾雷霆之勢攻向何羨我面門。

何羨我冷笑一聲,口中美酒往前一噴,磅礴的靈氣化為無形之墻,兩股靈力在半空碰撞,迸射出的氣息吹翻了茶杯花瓶。

“大道慈悲!”一個聲音如洪鐘一般響徹空中,將兩股膠著的靈力鎮壓了下來。

素凝真心下一驚,撤回了攻勢,朝出聲之人頷首道:“法鑒尊者,何羨我侮辱我鏡花谷,我不得不出手。”

同為法相,法鑒尊者比何羨我多了幾百年的修為,更何況對方是當世大德之人,何羨我也不得不給對方幾分尊重。他放下酒壺,微笑道:“法鑒尊者既然發話,我便不多說什麽大實話了。”

素凝真沒有出手,但青筋暴起的手背表明了她的怒火。

何羨我是靈雎島島主,靈雎島與鏡花谷本是沒什麽瓜葛的兩個宗門,畢竟靈雎島遠在東海之外。但是靈雎島與其他宗門不同,靈雎島是所有宗門裏最擅長豢養靈獸的,島上人與妖和平共處,因此便有不少人族與妖族結為連理,生下半妖。素凝真認為此舉有違天道,與鑒妖司的規矩不符,數次向仙盟諫言,要求靈雎島改風易俗。

靈雎島島主何羨我本就是個不守規矩的閑散修士,他生得一副風流俊美的相貌,卻時常半醉半醒,落拓不羈,絲毫沒有一門之主的模樣。素凝真十分憎惡其為人處世,幾次仙盟眾議,便對他橫眉冷眼,夾槍帶棒,何羨我聽了半耳朵,呵呵一笑,道:“關你屁事!”

素凝真身為一門之主,何曾受過如此大辱,自此梁子便結下了。但真正讓兩人交惡的,是一名鏡花谷弟子與靈雎島的狐妖相戀,素凝真以狐妖沒有良妖證為借口,親手殺了那名狐妖,又將弟子逐出鏡花谷。何羨我向來懶散沒脾氣的人,第一次發了脾氣,與素凝真打了一架,素凝真不敵,退守鏡花谷,何羨我又燒了鏡花谷十畝藥田,從此兩派勢如水火,不共戴天。

能壓得住這兩人的,也就只有謝雪臣和法鑒尊者了。

法鑒尊者沒有看向暗中交鋒的兩人,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高座之上的謝雪臣,緩緩道:“宗主的神竅,可是有了損傷?”

眾人聞言震驚,紛紛轉頭看向謝雪臣。

法鑒尊者道:“老夫無意窺探宗主,只是方才老夫以醍醐希聲喝止兩位門主,靈力激蕩,神竅自然會被激發護體之能,然而宗主身上卻沒有靈力波動。”

眾人屏息看著謝雪臣,後者端坐於上,面容平靜而淡漠,眉心一點朱紅為他英俊的面容平添三分神性,鳳眸將眾人的神情與心思收入眼中,片刻後才聽他用平緩無波的語氣說道:“我以獨門功法恢覆實力,離開熔淵,代價是十日之內,神竅封閉。”

以犧牲來日換取一時之功,這種功法並不稀奇,因此眾人立刻便接受了這個解釋,甚至覺得更合理了。

沒錯,就算是謝雪臣,也不可能毫發無傷走出魔界才對。

“宗主還有多久能恢覆神竅之力?”法鑒尊者問道。

謝雪臣回道:“七日。這七日之內,還要勞煩諸位繼續留在擁雪城。”

眾人面面相覷。謝雪臣雖然暫時失了靈力,但也不至於要其他四個門派保護吧?

謝雪臣看出眾人的疑慮,緩緩道:“七日之內,還請諸位找出,藏在你們之中的魔族奸細。”

又是一道平地驚雷。

謝雪臣沒有理會自己投下的這顆石子驚起了多少浪花,他聽著所有人的心跳,沒有放過一絲異常。

法相尊者,能夠感知到別人的窺探,因此他若不明說,不會有人敢窺探他的氣息,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神竅被封,法力盡失。但是何羨我激怒素凝真,兩人動手,法鑒鎮壓,靈力蕩開,波及滿堂,這種時候,謝雪臣的異常便落入旁人眼中了。

是故意挑起戰火的何羨我,還是率先出手的素凝真,抑或是震懾滿座的法鑒尊者?

暮懸鈴和南胥月並肩走在擁雪城的大街上,一個是面容絕美的少女,一個是俊秀清雅的公子,兩個人的相貌氣質都與擁雪城的人截然不同,引起路人頻頻側目。

路上的積雪顯然每日都有人灑掃,並不影響行人走路。暮懸鈴走了幾步,便回過頭來等南胥月。南胥月面含微笑,不疾不徐,勝似閑庭信步。

南胥月道:“暮姑娘不必等我,沿著這條路直走便是城主府了。”

“我倒也不急,我就是想看看你急不急。”暮懸鈴有些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南胥月忍不住輕笑一聲:“暮姑娘都不急了,在下又何必著急?更何況在下便是著急,也走不快,只好委屈姑娘遷就我這個瘸子了。”

暮懸鈴見南胥月這麽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欺負了他似的,她笑道:“你雖然走得不快,腦子卻轉得比別人快,怎麽不見你遷就我們這些腦子不靈光的?”

南胥月失笑道:“難為暮姑娘能將安慰人的話說得蠻不講理。”

“我才沒有安慰你,你堂堂蘊秀山莊莊主,天下第一聰明人,我佩服還來不及,哪有那資格安慰你。”暮懸鈴戲謔道,“更何況,你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安慰和同情,而他們只是想從這種施舍的同情中獲得優越感,和自以為是的善良。”

南胥月細細看了暮懸鈴一眼,微笑道:“暮姑娘雖然是半妖,看人卻是十分透徹。在下有一個冒昧的問題想向姑娘求教。”

暮懸鈴道:“但說無妨。”

“你靠近謝兄,究竟有什麽企圖?”南胥月明潤而智慧的雙眸緊緊盯著暮懸鈴,沒放過她眼底的一絲波動。

暮懸鈴想也不想地答道:“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他。”

“哦?”南胥月意味深長道,“那姑娘可知道,謝兄與鏡花谷的高秋旻有口頭婚約。”

無論是明月山莊的出身,還是鏡花谷谷主高徒,高秋旻的身份都與謝雪臣十分般配,更何況,高秋旻天資絕佳,天生九竅,也屬不凡。七年前謝雪臣舍命救過高秋旻,高秋旻便對謝雪臣情根深種。謝雪臣如此年輕,便已經是法相之尊,法相有千年之壽,很少有修士能獨自一人守過一千春秋,終歸還是要尋找一個或者幾個道侶。

暮懸鈴卻不以為然,擺了擺手道:“謝雪臣又不喜歡她。”

南胥月笑道:“姑娘很自信,謝兄會喜歡你?”

暮懸鈴想了想,認真道:“如果為難的話,他可以不用喜歡我,他願意守著蒼生,我守著他便好了。”

暮懸鈴的話讓南胥月微微失神,因為他能感受到,她說的是真心話。

不求同等回報的付出嗎……

折扇掩住了公子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忽然一陣尖嘯聲打破了街道上的寧靜,一道金光落在城主府門前。

暮懸鈴和南胥月看向門前的身影,只看穿著,便知道是鏡花谷的女修。

“我是鏡花谷的高秋旻,有急事見我師父!”高秋旻急切的聲音傳來。

南胥月和暮懸鈴對視一眼,悄然走上前。

“宗主正在召開仙盟眾議,閑雜人等不許入內!”守門修士一臉剛正地說道。

高秋旻聞言露出喜色:“宗主回來了?”

這次她帶著三個師弟師妹前往兩界山,表面上是為了尋找妖獸,實際上是奉了師父素凝真的指示,搜尋謝雪臣的下落。半道捉到了嗅寶鼠屬於意外,而之後被半妖魔女攻擊,她隱隱覺得和謝雪臣失蹤可能有關,立刻用傳音法陣告知了師父,自己則提前一步禦劍到擁雪城與師父會和。

沒想到,謝雪臣竟然回來了!

“蘊秀山莊莊主,南胥月,求見謝宗主。”

溫潤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高秋旻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站在自己後側的兩人。

一個是清俊無雙的公子,一個是姝容驚世的少女。

高秋旻的目光卻沒有在公子身上停留,她直勾勾看著暮懸鈴,瞳孔中流露出震驚與駭然。

暮懸鈴亦直直盯著高秋旻。今日的高秋旻面上沒有戴著薄紗,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對方的容貌。

清麗絕倫的一張臉,人間難見的花容月貌,只是……太像了一點……

暮懸鈴和高秋旻的臉,有五分的相似。

暮懸鈴忽然想起南胥月說過,她長得像一位故人,難道那位故人,就是高秋旻?

第 12 章

高秋旻的心情非常覆雜,不只是覆雜,更是難堪。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暮懸鈴相貌上的相似之處,或許有五分的相似,而那另外五分的差異,便是暮懸鈴勝她之處。她對自己的容貌向來引以為傲,外出之時,甚至擔心自己的美貌引來過多關註而選擇薄紗遮面,然而當她站在暮懸鈴面前,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遮掩只是個笑話,仿佛敝帚自珍一般。

守門修士一時之間也看花了眼,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向謝雪臣鞠了一躬,恭敬道:“南莊主還請稍等,待府內結界撤了再請您入內。這位是……”

守門修士看了暮懸鈴一眼。

暮懸鈴微微一笑:“我是南莊主的表妹,鈴兒。”

南胥月含笑頷首,認可了她的身份。

這是他們之前便約定好了,借南胥月掩護暮懸鈴的身份,將謝雪臣與暮懸鈴的關系剝離開,否則仙盟的內奸很容易猜到謝雪臣身邊的女人是誰。

說話間,府內的結界已經解開了,守門修士打開門,將三人迎了進去。

高秋旻如芒刺背,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眼見有人影從院內走來,她立刻加快了腳步跑過去,當先一人便是面含怒色的素凝真。

“師父!”高秋旻仿佛找到靠山一般,心裏的石頭一輕。

素凝真見是高秋旻,面上怒色也淡了一些,溫聲問道:“你沒有受傷吧。”

高秋旻搖了搖頭,道:“所幸有一個男子出手攔住了那個魔女,我和師弟師妹們都沒什麽大礙。”她頓了頓,又忍不住往素凝真身後望去,試探著問道,“師父,我聽說謝宗主回來了,他……他沒事吧。”

“嗯,他沒事。”

謝雪臣神竅被封是機密,絕對不能外洩,即便是最心愛的徒弟,素凝真也不能讓她知道。

說話間其他人也陸續走了出來,只是不見謝雪臣的身影,高秋旻不禁有些失落,而素凝真將這些都看在了眼裏,心裏暗暗嘆息。

幾位掌門走到院中,一眼便看到了南胥月。幾年前南無咎離世,他們都見過南胥月,對他印象極深,因此一眼便認出來了。少年經過了幾年歷練,便如打磨過的璞玉一樣,越發溫潤深沈了。

只可惜啊……

眾人心裏嘆息了一聲,一邊笑著向南胥月走去。

“傅宮主、素谷主、何島主、法鑒尊者,許久不見,別來安康?”南胥月含笑行禮。論年紀論資歷,他都是晚輩,理應先行禮。

“南莊主別來無恙。”眾人回禮完,目光便落在了南胥月身後的女子身上,都是微微一怔。

他們當中數人都活了幾百年,見過各種絕色,也看淡了皮相,倒不至於為一個女子的美貌傾倒,只是驚訝於南胥月身後的女子,竟然和素凝真的徒弟高秋旻有幾分相似,不,應該說明艷更勝高秋旻。初見高秋旻,便覺得此女之美是世上難尋,但當兩人一對比,便會覺得高秋旻的美如此單薄蒼白,遠不如另一個姑娘來得生動活潑,仿佛她只是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便都有了生命和顏色。

“這是在下的表妹,鈴兒。鈴兒對修道之事十分好奇,聽聞在下要來擁雪城拜訪謝宗主,便求著我帶她來。”南胥月故作苦笑,嘆息道,“在下很難不答應。”

眾人露出了悟的微笑。

只有素凝真和高秋旻笑不出來。

“謝宗主應該還在正氣廳,你們既要找宗主敘舊,我們便不打擾了。”傅淵停善意地給他們指了路,幾位掌門便回了各自的住所。

南胥月領著暮懸鈴走進正氣廳,謝雪臣果然還在廳中。南胥月和暮懸鈴一眼便看到了廳中的狼藉,南胥月詫異道:“方才這裏發生了打鬥?”

謝雪臣道:“何羨我激怒素凝真,二人相鬥,被法鑒尊者以醍醐希聲鎮壓。”

暮懸鈴一驚,立刻道:“那他們便知道法力盡失了。”

南胥月微微皺眉:“你懷疑這三人中有人是奸細,故意以此試探是否受傷。”

“有可能,卻未必。”謝雪臣道,“我告訴他們,魔界此時內防空虛,而我的神竅還有七日才會恢覆,恢覆之後,便會攻打魔界,而在此之前,必須找出內奸。”

南胥月道:“那名內奸便會通風報信,想辦法在七日內下手,讓你無法開啟戰事。”

暮懸鈴轉了轉眼睛,眸光流轉,意味深長一笑:“但謝宗主其實還有四日便能恢覆。”

南胥月道:“然而四大掌門,仙盟五老緊緊盯著,四日之內,那人恐怕很難找到機會下手。”

暮懸鈴道:“四日之後,等著他的便是無人能敵的謝宗主。”

南胥月忽然嘆了口氣:“我以前以為,謝兄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

暮懸鈴道:“因為這世上沒有謝雪臣一劍解決不了的事,有的話,就兩劍。”

南胥月恍然大悟:“原來在下之所以多思多慮,只是因為自己太弱了。”

暮懸鈴跟著嘆了口氣:“我又何嘗不是呢。”

謝雪臣只說了兩個字:“聒噪。”

謝雪臣從未騙過人,也從被人騙過,但自從被暮懸鈴騙了太多次後,他忽然覺得,騙騙別人也不是不可以。

這大概就是近魔者黑。

嘆息……

擁雪城晝短夜長,對暮懸鈴來說,最是舒適不過。在人均金丹的城主府,暮懸鈴和南胥月兩個表面上看起來最弱小的普通人被安置在了離吹雪樓最近的廂房。

暮懸鈴自然是不會安分待在屋裏,天越黑她越興奮,熟門熟路地便摸去了吹雪樓。

吹雪樓是謝雪臣的居所,院中布置分外簡潔明了,只有一片開闊無比的練劍場地,連花草都無一棵——正如他的主人一般。

暮懸鈴走進吹雪樓的時候,謝雪臣正在練劍。正是滿月之夜,擁雪城看到的月亮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得多,清冷而明亮的月輝灑落一地,被積雪映得滿園亮堂。圓月之下,仙人衣袂翻飛,身若游龍,劍氣縱橫,勢如長虹,令觀者不自覺屏息凝視,胸腔激蕩。

謝雪臣的本命之劍為鈞天劍,鈞天劍並無實體,傳聞是開天斧的罡氣所化,在謝雪臣感悟玉闕經後,鈞天劍氣認其為主。鈞天劍之強橫,舉世無雙,但也有弊端,便是無法驅動靈力就無法馭使它。謝雪臣只能從珍藏劍器中另外挑了一把。

“此劍名為春生,劍身如冰片一般薄,揮劍之時,如春生之初,冰劍消融,有形劍化為無形劍。”

說話的卻是站在角落裏觀劍的南胥月。他雖不懂劍道,卻對天下神兵了如指掌。

暮懸鈴見謝雪臣收劍入鞘,她回過神來,上前兩步道:“春生雖好,卻不適合你,春生則雪消,劍意多了幾分優柔,少了你本來的肅殺決絕之勢。”

暮懸鈴一言切中要害,謝雪臣有些詫異地看向她:“你也懂劍道?”

“我不懂劍道。”暮懸鈴嫣然一笑,“但我懂你。”

旁邊傳來南胥月一聲低笑,暮懸鈴扭頭望去,見南胥月又展開折扇半掩笑容了。

“擁雪城冰天雪地,你還需要打著扇子,是風不夠大,還是雪不夠冷?”暮懸鈴調侃道。

南胥月道:“鈴兒有所不知,這是在下的兵器,名為‘折風’。”

兩人對外以兄妹相稱,便是私底下南胥月也喚她一聲鈴兒。

南胥月雖然不能修道,但還是學了些拳腳功夫,又自己打造了一把法器,在上面鐫刻了法陣,雖然無法和真正的強者對抗,但普通金丹修士沒有防備地對上他,難免要吃上一些苦頭,甚至敗在折風之下。

暮懸鈴道:“真不愧是南公子的兵器,果然一如其人,十分風雅。”

南胥月笑道:“既然鈴兒這麽了解謝兄,不如幫謝兄挑一把適合他的劍?”

暮懸鈴擡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謝雪臣:“可以嗎?”

謝雪臣輕輕點頭。

暮懸鈴歡喜地邁著碎步跑到兵蘭之前欣賞謝雪臣的珍藏。這些大多是謝雪臣小時候用過的劍,自從他得了鈞天劍,便再沒有用過這些劍器,但還是珍重地放置於兵蘭之上,若得空閑,便會細細擦拭。

暮懸鈴的目光落在最左側的那把短劍之上,那把劍她見過,在謝雪臣的幻境裏,四歲的他舉著比自己還高的劍,日覆一日地揮出一萬劍。她的手無意識地撫上了冰涼的劍身,劍身如鏡,倒映出她略微失神的面容。

“謝宗主。”有女子說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暮懸鈴猛地回過神,轉頭向後看去。

本是面含微笑的女子看到暮懸鈴時,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高秋旻沒想到,南胥月的表妹會在此處,而且還碰了謝雪臣的劍。所有的劍修都視劍如伴侶,絕不會讓他人輕碰,這個女人不過剛剛認識謝雪臣,為什麽會被允許碰他的佩劍?

高秋旻按捺下心中驚疑,面上立刻收拾了情緒,朝南胥月頷首問好:“見過南莊主。”又向暮懸鈴點了點頭,“鈴姑娘也在呢。”

南胥月眼中掠過一絲興味,溫煦有禮地回了高秋旻的問候。暮懸鈴甜甜一笑,道:“這位是鏡花谷的高姐姐吧,這麽晚還有要事稟告宗主嗎?”

高秋旻冷冷地想:你也知道這麽晚了。

“我們修士結成金丹之後,身體便和凡人不一樣了,白晝黑夜,於我們而言並無區別。倒是鈴兒姑娘凡人之軀,還需要多休息才是。”

高秋旻:你這個凡人少來摻和我們修道界的事!

暮懸鈴一派天真爛漫,微笑道:“多謝高姐姐關心了,我只顧著和謝宗主談論劍道,竟然忘了世間了。”

“看不出鈴兒姑娘也是劍道高手呢。”高秋旻根本不信謝雪臣會和一個凡俗女子談論劍道,她又懂什麽?

“謝宗主面前我怎麽敢自稱高手呢。”暮懸鈴笑瞇瞇道,“不過聽他指點,真是受益匪淺呢。”

“正巧我來找謝宗主,也是有劍道上的疑問想向宗主請教。”高秋旻踩著梯子就往上爬,目光羞中含澀望著謝雪臣,“不知道謝宗主有沒有時間?”

謝雪臣淡淡道:“鏡花谷的功法過於陰柔,並不適合用劍。”

高秋旻當然知道不適合,但她仍是苦學劍道,就是為了和謝雪臣能搭上話,投其所好。

高秋旻柔聲道:“我也知道,只是我喜歡劍道,谷中無人能教我。我想宗主是天下第一劍修,難得有機會見你一面,若能得宗主指點一二,秋旻當不勝感激。”

暮懸鈴道:“天色不早了呢,表哥,我們還是回去吧,不要打擾謝宗主休息了。”

南胥月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不僅是因為暮懸鈴叫了他一聲表哥,更是因為兩女激戰正酣,暮懸鈴居然要讓出陣地?

高秋旻也感到意外,但隨即喜上心頭,只道是暮懸鈴自知卑微,知難而退了。

暮懸鈴幽幽嘆了口氣,道:“聽說謝宗主與魔族大戰一場,又連日趕路回來,縱然是法相之尊,定然也是十分疲憊了。今日又召開仙盟眾議,又來了那麽多人讓你決斷城中事務。唉……那些人怎麽這樣,不讓宗主多休息一下,不像我,只會心疼宗主。”

高秋旻聞言,臉色陡然有些扭曲,心裏暗罵一句:賤人!

南胥月心想:折扇真是好用,不然此時我定然笑出了聲。

謝雪臣心想:她為什麽心疼我?

暮懸鈴話說到這個份上,高秋旻也只有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對謝雪臣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敢打擾宗主休息了。”

暮懸鈴和南胥月走出吹雪樓,高秋旻後腳也跟了出來了,兩女目光一碰,很快便又分開,冷漠地各走一方。

南胥月笑道:“你劍法不錯。”

暮懸鈴咬牙道:“對什麽人用什麽法。”

謝雪臣正擦拭劍器,遠遠便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他無須回頭便知道來者是誰。他立起長劍,劍面上映出站在自己身後的嬌小身影,她微微低著頭,額前碎發遮住了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腳步聲沈重而遲緩了下來,停在他身後三步處,忽然便不動了。

這倒不像她了——謝雪臣想。

然而會這樣想的謝雪臣,也變得不像他自己了。

謝雪臣轉過身來,見暮懸鈴站在雪地裏,月光映著她素凈小臉,若有光暈,皎潔無瑕,向來靈動狡黠的雙眸不知何故沈默而幽深了起來。

“怎麽了?”謝雪臣問道。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幾分,帶上了自己也未察覺到的小心。

暮懸鈴眨了下眼,眼中薄霧驟然散去,仿佛方才的傷感只是他一時眼花。

“剛才被閑雜人等打岔了,我才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沒做。”暮懸鈴說著走向了謝雪臣,站到了他身旁,目光看向兵蘭,“我剛剛看到了一把劍。”

謝雪臣以為她看到了幻境中的劍,但暮懸鈴的手卻伸向了另一把。那把劍看似古樸而沈重,劍身上刻有法陣銘文,然而劍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裂紋,顯然曾經經歷過非常激烈的戰鬥,受過極大的創傷,以至於靈氣盡散,難以修覆。

“這把劍名為萬仞。”謝雪臣看暮懸鈴想要舉起劍,卻有些吃力,便上前一步,幫她握住了劍柄。“此劍重三百六十斤,乃天外隕鐵鍛打三十年而成,天階法器,強橫無比。”

萬仞,是他成年後父親贈與他的重劍,也曾經是他最為倚重的朋友。

“但它還是碎了。”暮懸鈴輕輕嘆息,撫過劍身上的裂紋,“你一定經歷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鬥。”

謝雪臣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七年前,妖魔盟軍血洗明月山莊,我碰巧經過。”

“都說是你救了高秋旻,甚至因此身受重傷。”暮懸鈴擡起頭看他。

謝雪臣微微蹙眉,道:“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暮懸鈴眼波微動。

“素凝真得到高秋旻傳音求救,趕到明月山莊之時,我已重傷昏迷,命懸一線,而萬仞盡碎。她將我送回擁雪城,留下了九轉造化金丹,說是報答對高秋旻的救命之恩。我服下金丹,昏迷半月方才蘇醒,只是明月山莊發生過什麽事,我卻絲毫不記得,都是聽他人所言。”

明月山莊與其他宗門的關系相對疏離,只與鏡花谷多了一層淵源。明月山莊莊主高鳳栩的第一任妻子素凝曦,便是如今的谷主素凝真的雙生姐姐。只是素凝曦紅顏薄命,分娩之時出了意外,香消玉殞。按說當時她也是金丹修士,不該如此輕易死於難產,但傳言高秋旻誕生之時天生異象,靈力激蕩,恐怕素凝真便是因此才丹毀人亡。素凝真與素凝曦姊妹情深,姐姐過世後,便對高秋旻關愛有加,高秋旻家破人亡,便拜入素凝真門下,她天資不俗,天生九竅,三歲時便開了神竅,二十歲之前就結成了金丹,元嬰法相亦是指日可待。修道界中,高秋旻的仰慕者不計其數,甚至有一些是地位超然的法相尊者,但人人都知道,她心裏眼裏只有謝雪臣。

暮懸鈴心裏有些酸溜溜的,她依然對那日林中謝雪臣維護高秋旻而耿耿於懷。哪怕知道謝雪臣對高秋旻並無男女之情,但對於修道者來說,雙修未必需要感情,很多修士選擇伴侶,甚至只看修為,因為兩位法相尊者生下的孩子,必定資質遠強於常人。

暮懸鈴是半妖,半妖是不能生育繁衍的,而謝雪臣十竅神人,不知道有多少女修想要他生孩子……

“哼!”暮懸鈴生氣地跺了下腳,“你不許和別人生孩子!”

謝雪臣:“……”

哪裏來的孩子?

他有些跟不上暮懸鈴的思路,更加不理解對方突如其來的嗔怒,剛剛……不是還說心疼他?

果然修煉魔功容易走火入魔,喜怒無常。

“你都已經救過她了,她還想對你圖謀不軌,簡直是得寸進尺。”暮懸鈴憤憤不平道。

謝雪臣疑惑而遲疑地問了一句:“她……是誰?”

圖謀不軌,得寸進尺的,不是只有眼前這個半妖嗎?

“自然是高秋旻!”暮懸鈴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完全不在乎在心上人面前流露出善妒霸道的一面有何不妥。“一口一個謝宗主的,叫得真親熱。”

謝雪臣正色道:“我乃仙盟宗主,天下人都這麽叫我,便是魔尊當面,也要叫我一聲謝宗主。”

他想,也只有暮懸鈴,會當面連名帶姓叫他了。

“你還幫她說話!”暮懸鈴酸楚又氣憤道,“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好看?他們都說,高秋旻和我生得很像。”

謝雪臣疑惑地皺起眉頭,很快便道:“不像。”

他看人從不看表象,而是觀其氣,察其色,聽其心跳,聞其呼吸。皮囊都是極易偽裝的虛假表象,唯有氣色與心跳呼吸,才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特征。

高秋旻與暮懸鈴,在他眼裏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根本沒有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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